远不如看起来那样稳固
在2024年美国总统选举中,特朗普赢得了全部七个摇摆州,成为继2004年小布什后又一个赢得全国普选票的共和党人。此外,共和党守住了其在国会众议院的多数席位,并一举拿下四个参议院席位,翻转了参议院的控制权。恰如2016年特朗普第一次执政一样,共和党人再次获得了“三重胜利”(Trifecta),同时控制白宫和两院。考虑到与共和党议程相近的保守派大法官在最高法院已拥有6席对3席的优势,绝大多数共和党人已表示全力拥护特朗普的议程。
即将上台的特朗普政府,可以被形容为“三权归一”,亲民主党的美国自由派媒体纷纷警告特朗普第二任期巨大权力的危险。在这种情况下,特朗普似乎不必再与共和党建制派妥协,可以随心所欲地实施其大规模驱逐移民、大幅削减联邦雇员和联邦财政赤字等政策。
11月13日,美国华盛顿白宫椭圆形办公室,现任总统拜登(右)与当选总统特朗普会面讨论过渡事宜。图/视觉中国
大权在握又坚信2020年总统选举后遭到共和党建制派“背叛”的特朗普,在其第二任期的筹备中致力于任命完全忠于其个人议程的亲信。除了选择以忠诚的“MAGA”(让美国再次强大)派候选人身份当选俄亥俄州参议员的万斯为副总统,特朗普在内阁任命上也突出了这种选择策略。但随着司法部长提名人选马特·盖茨在被提名短短8天后被迫宣布放弃提名,特朗普的“三权归一”似乎远不如看起来那样稳固。特朗普与共和党人的关系,仍面临巨大的不确定性。
此外,随着特朗普提名的内阁人选不断公布,针对被提名人的暴力威胁也频频出现。据美国媒体报道,当地时间11月27日,特朗普的过渡团队宣布,几名内阁提名人近日接连遭到的暴力威胁。美国联邦调查局称,正在与执法伙伴合作对这些事件展开调查,并鼓励公众立即向执法部门报告他们认为可疑的任何事件。
“提名风波”
11月13日,在用一连串人事任命震惊了共和党建制派人物后,特朗普再度扔下一枚重磅炸弹。在自创的社交平台“真实社交”上,特朗普宣布将提名佛罗里达州联邦众议员马特·盖茨为司法部长人选。特朗普称赞他的盟友“将结束司法武器化、保护边境、打击犯罪组织,重建美国人对司法部磨损的信任和信仰”。
在此之前,特朗普对国防部长、卫生部长和国家情报总监等职位的提名已经在部分建制派和温和派共和党人中引发轩然大波。马特·盖茨的任命,仿佛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特朗普的任命宣布不久,多名共和党参议员就表达了对马特·盖茨的不信任态度。
并非共和党人不愿支持刚刚胜选的总统的议程。马特·盖茨在亲近特朗普的共和党人中,也属于异类。作为众议院极右翼共和党团体“自由党团”的成员,马特·盖茨坚定地反对主流共和党人,成为特朗普最亲密的盟友之一。2022年中期选举后,共和党以微弱优势重夺众议院,马特·盖茨等人却坚决反对众议院共和党领袖凯文·麦卡锡竞选议长,连续在14轮投票中封堵麦卡锡,最终迫使麦卡锡做出规则议程上的大幅让步。马特·盖茨在这次议长选举中的表现,引起大部分与麦卡锡关系友善的建制共和党人的反感。更加出格的是,2023年10月2日,盖茨以麦卡锡和民主党人合作通过预算案为由,联手8名共和党人,并与民主党人联合,罢免了上任不到9个月的议长麦卡锡。
盖茨为了自己的政治考量,不惜损害本党整体利益,在共和党建制派中招致的愤怒可想而知。此外,盖茨还因与未成年人发生性关系而遭到众议院道德委员会的调查。立场极端,党内树敌甚多,又存在个人道德污点,盖茨的提名遭到怀疑原本合情合理。
在盖茨之外,特朗普的多个提名都在一定程度上引发了争议。这些争议并非源于“政见不合”,而是对被提名人是否有能力胜任职位产生了质疑。特朗普提名的国防部长人选皮特·海格赛斯曾经在伊拉克服役,后在国民警卫队任职,最终军衔为少校。海格赛斯是活跃的右翼基督教民族主义者,以反对多元主义文化、仇视伊朗和亲以色列立场闻名,同时是福克斯新闻频道的常客。长期以来,美国的国防部长要么是退役高级将领,要么是对国防、军事政策领域熟知的资深政客,海格赛斯的资历相形见绌。而且,他也牵扯进一桩2017年的性侵丑闻。
特朗普的卫生部长人选小罗伯特·肯尼迪和国家情报总监人选图尔西·加巴德,同样因为资历与政策立场是否匹配问题引发争议。小罗伯特·肯尼迪身为卫生部长的提名人选,却长期持有反疫苗阴谋论的立场。图尔西·加巴德则因为其亲近俄罗斯、伊朗等美国传统竞争对手的立场,受到共和党“外交鹰派”的质疑。在提名加巴德后,特朗普的初选竞争对手尼基·黑利激烈指责其为美国的“敌人”服务。小罗伯特·肯尼迪和加巴德引发的又一个争论是他们是支持特朗普的前民主党人,很多共和党建制派人物因此怀疑他们对共和党的忠诚度。
上图:马特·盖茨。中图:皮特·海格赛斯。下图:图尔西·加巴德。从特朗普这些频频引发争议的提名人选,不难看出第二任期的特朗普将与自身立场的一致性和对个人的忠诚看得更加重要。在特朗普的第一任期中,以副总统迈克·彭斯为首的共和党建制派在2020年大选结果“核准阶段的背叛”,以及以国防部长马蒂斯、国务卿蒂勒森、蓬佩奥等为代表的诸多阁僚最终与特朗普的决裂,加剧了特朗普对传统建制共和党人的不信任情绪。获得第二个总统任期后,特朗普看似“离经叛道”的人事任命,某种程度上也可以测试他对共和党的控制力。
开局受挫
“任何寻求领袖职位的共和党参议员都必须支持休会任命!有时投票会花费两年时间,甚至更久。四年前他们(民主党人)就是这样做的,我们不能让这一切再次发生!必须立刻填满职位!”11月10日,特朗普在社交媒体X上发表推文,踌躇满志地对未来的人事任命做出规划。
在美国宪法体系中,总统拥有包括内阁部长、驻外大使在内的高级职位的提名权,参议院则有权对这些提名做出审核和批准。由于参议院推崇协商式的议事风格,许多争议人选的提名周期可能会比较长,还可能因为少数本党议员的反对而流产。特朗普在第一任期深受其苦,为了在第二任期更高效地任命其拥趸进入政府,尚未上任的特朗普便旗帜鲜明地向参议院共和党人立下“战书”。
休会任命是一种特例。传统上,美国国会参议院每年有超过三个月的时间处于休会期。这期间,总统可以不经参议院批准任命高级职位,但这些任命最迟在任命的下一个年度结束前需要得到参议院的追认。这意味着,如果特朗普在2025年初以休会任命的方式提名绝大多数部长,他们至少可以任职到2026年12月31日,彼时已经是中期选举之后了。这足以支撑特朗普在“三权归一”的黄金两年中执行自己的政策。这两年中,共和党无须受到选举挑战,并稳定拥有国会多数。
要求“休会任命”其实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体现了特朗普对共和党的控制力,另一方面也体现出特朗普仍无法征服党内的全部反对者。共和党在参议院中拥有53个席位,意味着只要反对的共和党参议员不超过3人,特朗普的内阁提名人选就可以通过。在现在的参议院中,仅有阿拉斯加州参议员莉萨·穆库尔斯基、缅因州参议员苏珊·柯林斯和路易斯安那州参议员比尔·卡西迪长期持有反对特朗普主义的立场。如果仅有这两张反对票,特朗普的提名也不会受到太大的阻挠。换而言之,特朗普之所以要求参议院接受“休会任命”,是因为其部分提名人面对的阻力不只是这两票。
参议院共和党人的反应,很快佐证了这一点。参议院共和党原领袖米奇·麦康奈尔退休后,其“接班人”锁定在南达科他州参议员约翰·图恩、得克萨斯州参议员约翰·柯宁恩和佛罗里达州参议员里克·斯科特中。其中,唯有斯科特是特朗普的亲密盟友,他在特朗普呼吁“休会任命”后立刻响应。约翰·图恩和约翰·柯宁恩虽然对休会任命抱有“开放态度”,却并未表态支持。在参议院共和党党团的闭门选举中,约翰·图恩最终赢得多数,斯科特则在第一轮便被淘汰。作为共和党参议院党鞭和麦康奈尔的政治同盟,图恩非但不是特朗普的亲密盟友,而且公开反对2020年特朗普对选举结果的质疑,以至于2022年特朗普试图寻求盟友在初选中挑战图恩的参议员连任计划。图恩成为共和党参议院领袖的结果表明,参议院共和党人的多数仍倾向传统建制派的共和党人。在秘密投票而非公开投票中,这一倾向更加明显。
“马特·盖茨将不会被批准。”11月18日,一名记者在社交平台X上透露了麦康奈尔的态度。虽然这则消息很快被删除,但还是在特朗普的盟友中掀起了轩然大波。里克·斯科特自然率先对麦康奈尔开炮,指责他背叛了特朗普的议程。然而,这些口舌交锋改变不了马特·盖茨未能获得提名的现实。“休会任命”并没有成为让特朗普的内阁人选一路绿灯的护航法宝,特朗普仍然需要面对一个拥有博弈能力的参议院。11月21日,马特·盖茨被迫宣布放弃提名,让进入第二个任期的特朗普开局受挫。
登高跌重?
马特·盖茨折戟,足以说明特朗普并不能够完全驾驭国会共和党人。特朗普的第二任期,至少仍在三个层面受到共和党建制派主导的国会共和党人限制。
其一是共和党在众议院薄弱的优势。截至本文发稿时,加利福尼亚州的两个竞争选区仍然未计票完毕。以当前的数字推算,民主党很可能在两个席位中至少赢得一个,在众议院取得214席。如若两个席位都被民主党获取,则民主党与共和党的席位将定格在215比220。由于特朗普已经提名三名共和党众议员出任内阁职位,在特朗普执政初期,共和党的多数席位更有可能缩水为217比215,这意味着共和党要通过法案必须获得全部众议院共和党人的支持。而在当前的众议院共和党人中,至少有内布拉斯加州第二选区的唐·贝肯、宾夕法尼亚州第一选区的布里安·菲茨帕特里克、加利福尼亚州第二十二选区的戴维·瓦拉多尔、纽约州第十七选区的麦克·劳勒处于偏蓝的国会选区中,这意味着他们难以支持特朗普的极端议程。
此外,当一个政党处于反对党地位时,要比身为执政党时更容易团结。然而,作为反对党的共和党在2023、2024两年中,在众议院以222席对213席的多数尚且无法在预算拨款等问题上达成一致。在新的国会会期中,多数席位缩水的共和党人将更难达成共识,无法给特朗普的政纲提供强有力的支撑。
其二是参议院共和党人中建制派力量的存续。约翰·图恩出任多数党领袖,已证明参议院共和党人的多数并非特朗普主义者。此外,在这次选举中新当选的共和党参议员中,不乏以宾夕法尼亚州的戴维·麦考米克和犹他州的约翰·柯蒂斯为代表的温和派。由于参议员选举周期更长,他们受到的来自白宫的压力也更小。再加上参议院的绝大部分立法需要60票以终止“冗长辩论”,而多名共和党参议员已宣布支持冗长辩论机制,特朗普要想在参议院通过法案,面临重重考验。
其三是特朗普与政治“圈外人”的密切关系可能损害他与国会共和党人的互信。以马特·盖茨的提名为例,这一人选激怒了主流共和党建制派,招致参议院共和党人的疑虑,最终损害了特朗普的权力和威信。以埃隆·马斯克为代表的政治“圈外人”、以小罗伯特·肯尼迪和图尔西·加巴德为代表的前民主党人高强度地介入特朗普的政策制定,很可能疏远特朗普与主流共和党人的关系。
11月22日,特朗普威胁称对所有反对特朗普内阁人选的共和党参议员发起竞选挑战,而马斯克则将为这些挑战者提供资金支持。如此赤裸裸的威胁,可能影响参议院共和党人的决策,也很可能激起连任无忧、根基深厚的传统共和党人的反感。2022年中期选举中,正因特朗普干涉支持了多名资质较差的候选人,导致共和党在多个竞争性席位中折戟。如果特朗普坚持这种“内耗”的尝试,很可能反而在未来损害共和党的席位优势。
在上述三个因素背后,特朗普真正需要面对的,是“后特朗普时代”问题。特朗普的总统任期仅剩下四年。上次中期选举和此次大选的经验已经表明,特朗普的选票并不能自动地转移到共和党人身上,即便是完全支持特朗普议程的共和党人。在几乎所有“战场州”,共和党议员和州长候选人的得票都大幅低于特朗普的得票。在亚利桑那州,特朗普以超过5%的优势战胜哈里斯,而完全拥抱“特朗普主义”的候选人卡丽·莱克却以超过2.5%的劣势在参议院席位选举中输给民主党人鲁本·加拉格。如若特朗普的政纲和叙事无法长期给共和党人带来选票的进步,而仅有特朗普本人才是选举的“灵丹妙药”,那么当特朗普无法出现在全国选票上,他对共和党的影响力就注定陡然下降。
特朗普的四年任期终会结束,共和党却仍然必须生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2024年输掉选举的特朗普,或许能让共和党维持更长时间的控制力,因为那样,四年后特朗普仍可以作为共和党候选人再战,所有的共和党人也都要面对是否支持特朗普的艰难选择。如今,随着特朗普即将再次入主白宫,对那些今年进入参议院,2030年才会面临下一次选举的参议员们来说,特朗普影响力和威慑力会大幅下降。届时,不会再有总统候选人或总统特朗普,只会有一名84岁的前总统。
在这种情况下,2026年的中期选举,已然是罩在地平线上的阴影。对特朗普而言,维持其影响力的最好选择就是尽可能在又一个四年任期内取得好的政绩,并在中期选举中保持住共和党的优势地位,让“特朗普主义”的遗产对2028年之后的共和党仍有价值,以吸引更多建制派共和党人的支持。这也就意味着,特朗普必须与包括建制派在内的国会共和党人积极妥协、合作,寻求共识。反之,如若特朗普执政成绩不佳,并导致共和党在2026年中期选举中全面崩盘,特朗普总统或许要品尝到“登高跌重”的滋味。
可以看到,选举政治的规律仍左右着美国政坛:民主党执政时难以逃脱高通货膨胀和低支持率带来的灾难,同样,特朗普也逃脱不了多元利益影响下的权力分散与制衡。在过去100年中,有超过一半时间,白宫与国会两院被一党控制(Trifecta),但他们实际上依然面临重重束缚和制约,无法为所欲为。特朗普或许有机会打破这种传统,但从马特·盖茨的折戟以及一系列内阁要员提名人选引发的争议来看,风向或许并不一定总会朝着特朗普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