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成都日报锦观
隐居乡间的斫琴人
斫琴人1.html" class="superseo">王卫
王卫将古琴谱放大,抄录在墙上,不时揣摩周明生 文图
盛夏里的一天,我去乡下拜访一位朋友。朋友名叫王卫,52岁,面部棱角分明,浓眉大眼,戴着黑框近视眼镜,蓄着浅平头,穿着对襟褂子。王卫早先是成都南门一所民办学校的校长,并且先后兼授书法课、国学课,收入也不错。岂料某一天,当初积极参与筹建该校的王卫突然递交了辞呈,隐居到了新津。后来我从故人口中得知,他在新津乡下制作古琴。
奇妙古琴
说到古琴,就触碰到了一个神奇的话题。古琴是中国的国粹,是一种最古老的弹拨乐器。根据《史记》记载,古琴的出现不晚于尧舜时代。古琴在中国文化的地位极为特殊。历代的文人雅士凭借琴棋书画修身养性,而首屈一指的琴,指的就是古琴。
北京故宫珍藏有一床名叫九霄环佩的唐代古琴,是中华第一制琴大师雷威制作的。雷威是唐代成都人,玄宗时专为皇室制琴。他制作的这床九霄环佩,曾经在唐肃宗的登基大典上奏响过,还一再地被历代的文化名人,比如苏东坡、黄庭坚等人收藏,名人们在琴身上刻下的铭记清晰可辨。关于雷威制琴的传说也很玄妙,说他喜欢选择在风雪弥漫时去峨眉山的深山老林,用耳朵仔细辨别风雪撼动树木发出的不同声音,以此来选择制琴的良材。
雷威制作的这床九霄环佩琴堪称奇妙。这款琴当今存世四床,历经了上千年的寒暑易节,最初人们认为,此琴不过是中看不中用,并且是轻易不能动的古董而已。岂料其中一床琴是何作如先生的私人收藏,经中央音乐学院教授、古琴演奏家李祥霆先生之手,三个小时的倾情弹奏,古琴发出了天籁之音,令人震撼!
古琴的量词,不用“把”或“只”,而称为“床”。负有盛名的古琴制造者也不称为琴师,而称为斫琴师。制作古琴不叫制琴、造琴,而称为斫琴。斫,本意是砍,劈。所谓斫琴,是指凭着手工,使用刀、斧等工具,砍、削、铲、凿等手法加工琴的过程。其斫制工艺,包括了材料学、琴艺学、音响学、漆艺、木工技艺等诸多门类知识,工艺流程复杂,每道工序要求很高。斫琴者唯有精益求精,一丝不苟。斫琴师还必须耐得住寂寞,才有可能斫成一床好琴。
斫琴如此不易,王卫作为一名从家门到校门的白面书生,他能斫出受古琴名家称道的好琴吗?
斫琴念头
王卫为何要辞职呢?因为他迷上了古琴。
上高中的时候,他平生第一次从广播电台里听到了古琴演奏的录音。后来,有幸现场欣赏到了古琴的演奏,那是省曲艺团的琴歌演唱家王铁军和古琴演奏家江嘉祐老师表演的节目。古琴发出的异乎寻常的声音,韵味十足,让他深深地着迷。读完大学他就当起了老师,工作几年之后有了点经济实力,他就买了古琴,拜成都有名的古琴演奏家江嘉祐为师,学习操琴。江嘉祐是川派古琴大师青城山道长杨紫东一脉的嫡传孙辈弟子,也是杨紫东嫡传弟子龙琴舫的关门弟子。王卫每天坚持练琴乐此不疲,有时一练就是十几个小时,直练得手臂发麻。凭借着悟性加勤奋,在老师手把手地教了他三年之后,他的古琴弹奏迈上了一个新台阶。曾经有八九年的时间,他成了成都古琴界的活跃分子,各类古琴活动,或独奏或伴奏或合奏或讲课,他都踊跃参与。
王卫感觉自从与古琴结缘后,人琴合一,生活特别美好。某夜,皓月当空,夜空如洗,他心神宁静,对月操琴。在古琴发出的深厚、空灵、韵味无穷的琴声里,恍惚间,他化身为古代的操琴高手,衣袂飘飘,在天地间随心所欲地弹奏着。
他常常沉浸在古人操琴的意境中不能自拔,但时间一长心里就冒出了遗憾,他发现,他弹的琴虽出自成都斫琴名家之手,但在过筋过脉之处并不能将古琴谱蕴藏的美发挥到极致。他的脑海倏地闪过一个念头:假如这床琴由我来斫,又将如何?
这个念头犹如一粒种子,终于在他的心头疯长出茅草来,在跟江老师学琴的过程中,江老师曾多次向王卫亲授制琴的原理和要点,再加上一位朋友的极力怂恿,并且对方还要投资30万元的时候,他的头脑开始发热,当机立断辞了职,断了自己的退路。获得妻子的支持,他卖掉了成都的老房子,筹集到10万元的启动资金。他开着自己的面包车,风尘仆仆地投奔新津来了,因为这边有几个他的好朋友。在城西纯阳观旁边,一个朋友将闲置的三间房子无偿借给他住,这房子成了他的卧室、练书法的书房和斫琴作坊。
但是这房子无水无电。无水,他买了一个囤水的大桶,从成都家里运来自来水;无电,他只好点蜡烛,干到天擦黑就休息,躺在床上或听书或听音乐,然后睡觉。一日三餐,不是吃面条,就是吃街上买来的馒头。2010年当他抛妻别子隐居新津的时候,他的一双孪生女儿才三岁。这份苦行僧式的生活一过就将近三年,这三年,他的收入为零。每学期当他的两个女儿需要交学费,而他又掏不出钱来的时候,他既感到尴尬,又在暗中进行自我激励。这三年,是他刻苦学习钻研思考的三年,是他的木工手艺精进的三年。日复一日地“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他终于脱胎换骨,成功地做出了第一批总共七床古琴。
苦其心志
万事开头难,单是要配齐斫琴的工具,就叫人大伤脑筋。且不说耗资巨大,有的工具就是无法买到的,就只能靠在互联网上反复地“淘”,靠请工匠特别打造。
如果王卫不是个性坚韧,不是心灵手巧,不是善于琢磨,要想成长为行业里的佼佼者,那只能是痴人说梦。学艺之初,他不仅两眼一抹黑,而且连木工活也不会。幸好互联网上有位名叫辛全生的天津老木工,一直在发布视频,热心传授自己毕生精湛的木匠手艺。王卫紧随其后,系统地学习木工技艺,成了辛师傅虚拟世界的门生。
王卫深知自己对于博大精深的古琴文化所知甚少,他就千方百计地搜寻典籍滋养自己。搜寻的过程,既费工夫又耗精力,但他不厌其烦,一点一滴地逐步深入。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将清代的《五知斋琴谱》、北宋的《碧落子斫琴法》、唐代李冕的《琴记》、南宋的《太古遗音》等古琴典籍收罗到自己的书房里。依靠这些珍贵文献,他不断研读、琢磨,解读谜语般的原著。“谁是依山路,江深海亦深,洞中多曲岸,此处值千金。”典籍中的此类“谜语”,并不鲜见,解读之后,就需要不断地实践,小心翼翼地加工。终于,在人生最艰难的三年中,他重新塑造了更好的自己。
要斫好琴,找到优良材质是前提。所谓“选良材,用意深,五百年,有正音”。他开着汽车到处跑,到处打听,经历了几个月的奔波寻找,终于在崇州市的三江镇找到了一个很大的旧木材市场。他来到现场一看,不禁大喜过望,适合做古琴的良材,简直堆积如山。当然有时良材多也并非好事,那往往意味着木材老板要打趸一齐卖,而他却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钱来。有了做琴的良材,还须搁置很长时间,才可能做出音色绝妙的好琴。
斫琴很考验制作者的耐性,制作时间漫长,至少要花费一年半,甚至三五年的时间,历经200多道工序,才可能做出一床好琴。光是上漆这道工序,就要用生漆兑鹿角霜(梅花鹿的角)粉末,刮在琴身上,用七天时间待其自然阴干后,用油石反复打磨。此后,再刮上生漆霜灰,再阴干,再打磨。如此反复十多遍,才可进入下一道工序。
十几年来,王卫总共卖出了20床古琴,除去花几十万元买工具和材料的成本,他的收入其实并不算高,但他乐在其中。王卫将一床自己制作的舍不得出手的古琴,命名为“春和”。有一天,他捧着“春和”去见恩师江嘉祐。江老师挥手弹琴,神情随着琴声的意境而变化。琴声戛然而止,王卫惴惴不安地望着老师,江嘉祐朗声赞扬道:你的琴斫得好!
王卫隐居乡下的第二个三年,是在羊马河畔度过的。这里有几十亩林子,朋友请他住进树林边盖的板房,他成了一对看林夫妇的近邻。这地方简直太理想了,有水,有电,清静,接近大自然,而且还不用交房租。
七年前,王卫在兴义镇租了一座农家小院。这天,我冒着蒙蒙细雨走进这座小院。院外,翠竹绿树环绕,枝叶间还吊着晶莹的水珠;院里,有一架葡萄,一棵开紫花的三角梅,一棵挺拔的杉树,环境清幽宁静,带着几分禅意。这样的情景,对于王卫参悟古琴的意境,想来大有裨益吧。王卫的书房兼卧室设在正房的左侧,窗下,是他每天挥毫的铺着毡子的书案。他图的是通过书法来修炼古琴的境界。
三合院的右侧,是一处简易的别院,条形的地坝摆满了盆栽的花花草草。左首的一面粉墙用树皮装置得古香古色,而且还将犹如密码的《流水》古琴谱放大,抄录在墙上,给人一种神秘感。
粉墙的对面,就是开放式的斫琴作坊。木架上放着各种工具,墙角立着做琴的木料,墙上挂着数个古琴的毛坯,地上摆放着几个操作台。尤其是北边的那面墙,在一块黑板大小的木框里,挂满了各种木工工具,大大小小,花花绿绿,井然有序,俨然一幅别出心裁的行为艺术作品。
通过这个五彩斑驳的“工具框”,我分明感受到了王卫的工匠精神。正是这种坚韧不拔、一丝不苟的工匠精神,王卫成就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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